孝宽的坚壁清野拖垮在玉璧坚城之下。
奇谋用尽,强攻受挫,士卒疲敝,疫病横行。
纵有擎天之志,也难挽颓势,最终只能饮恨退师。
可就在那功败垂成、英雄气短的当口,苍穹之上,那轮象征着至高权柄、他一生都在追逐并几乎握于掌中的煌煌大日,竟被无形的黑暗巨口凶残地吞噬!
天地间最后的光明急速消退,大地被抛入一片死寂、绝望的昏晦。狂风卷起砂石,如同鞭子般抽打着帅帐的帷幕,发出呜咽的悲鸣,也抽打着他早已被疫病和久攻不下的焦灼反复蹂躏、油尽灯枯的身躯。
营帐之外,士卒们因天象剧变而起的恐慌低语不住蔓延,夹杂着伤兵垂死时压抑的、断断续续的呻吟。
他能清晰地感觉到,自己残存的生命力,正随着那被黑暗一寸寸吞噬的日光,飞速地流逝。
甲胄之下,那几处致命的伤口正愈发恶化,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肺腑深处撕裂般的剧痛,仿佛要将他的魂魄再一次硬生生拽离这具残破的躯壳。
就在那日蚀带来的、如同永劫沉沦般的浓稠黑暗即将完全笼罩天地的瞬间,他——那个从怀朔风雪中走出的贺六浑,那个曾让整个北地为之颤抖的枭雄,拼尽胸腔里最后一丝游离的气息,竟是无比淡然地、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平静,仰望着苍穹之上那被黑暗彻底吞噬的日轮。
万般宏图霸业,未竟的江山一统,横扫六合、定鼎天下的雄心……
此刻,在这吞噬一切的黑暗面前,尽数化作了飘散的烟云,虚幻的泡影!
一丝极淡、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,掠过他干裂苍白的嘴角。
可是,万般皆空,又能如何呢?
日食其为我邪?死亦何恨!
这能吞噬煌煌大日的无边昏晦,这昭示着天命无常的诡谲天象,想来也不过是我高欢波澜壮阔一生的最后注脚罢了!
那个在怀朔戍楼上啃着冻饼、眼底沉淀着寒光的倔强少年,那个在信都点燃反旗、向命运咆哮的贺六浑,那个踏着尸山血海登上权力之巅的渤海王……
从头到尾,他骨子里那份睥睨天地、不惧生死的悍勇与桀骜,是从来没有改变过的啊!
那个少年从没有改变过啊!
然而,就在这近乎狂放的释然即将充盈整个心神,让他以无畏的姿态傲然迎接终焉的刹那。
一股远比未竟霸业更深沉、更汹涌、更令他魂魄震颤的情感洪流,猛地冲垮了所有坚硬的心防,带着摧心裂肺的痛楚与无法割舍的暖意,排山倒海般将他彻底吞噬!
昭君!他挚爱的那个女子!驯服他心中野兽的女子!那个在怀朔城楼下,用一道清亮目光穿透他卑微灵魂、给予他新生与方向的女子!
此刻,她的一切都如此清晰地烙印在即将涣散的神识中:
那聪慧如星、总能看透他心底沟壑的眉眼;
那温润如玉、曾无数次在他焦躁疲惫时轻抚他额头,带来奇异安宁的手掌的触感;
还有那纤弱却蕴含千钧之力的身影,在他每一次陷入绝境、每一次被群狼环伺之际,她总是如最坚固的磐石般矗立在他身后,用沉默的信任和无言的行动,为他撑起一方不容侵犯的天地!
他仿佛清晰地“看”见,她此刻就站在晋阳王府那熟悉的花木扶疏的回廊下,晨风轻轻拂动她的衣袂。
她正朝着他远征的方向,久久地、静静地凝望。那双曾照亮他生命的明眸里,此刻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担忧,以及那穿越千山万水、生死阻隔也未曾动摇分毫的无言信任!
一股撕裂般的疼痛攫住了他:多想!多想再紧紧握住那只给予他力量的手,感受那份独属于他的温暖!
此生能得昭君为妻,是他高欢在尸山血海、权谋倾轧中,上天赐予的最大恩典,亦是此刻沉入无边黑暗前,心头最滚烫、最不舍、最无法割断的牵挂!
还有他的儿子们!那一个个在乱世烽烟中成长起来的儿子们!阿惠智计百出,锋芒毕露如出鞘利剑,却不知过刚易折;阿进深沉似海,静默之下潜藏着连他都需侧目的惊涛骇浪……他们身上都流淌着他高欢不甘人下的热血,也继承了他性格中桀骜难驯的因子!
锥心的痛楚与遗憾瞬间淹没了他!这些年来,他披坚执锐,南征北讨,想要搏一个万世基业,却鲜少能真正停下脚步,好好教导他们如何驾驭心中那头与自己一脉相承的“猛兽”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