谢长琴猛地惊醒,见他醒了,眼泪一下子涌出来:“你吓死我了。”何宇笑了笑,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:“哭啥,我还没看着今年的槐花糕呢。”他忽然指着窗台上的《小院春秋》,“把那画册……给我翻翻。”
谢长琴把画册摊在他膝头,他的手指划过何宇第一次劈柴的画,停在谢长琴举着画夹的那页。“这画里的太阳……画得真好,”他声音轻飘飘的,“像那天你穿蓝布衫……站在树底下。”谢长琴忽然想起,那天何宇劈柴时,她偷偷画他,他其实早就知道,却故意装作没看见,只是把柴劈得更整齐了些。
孙子接到电话连夜赶回来,见爷爷醒了,趴在炕边哭:“爷爷,您等着,我这就去摘槐花,给您蒸糕!”何宇摸了摸他的头,从枕下摸出个小布包,里面是块槐木牌,刻着“长情”二字,边角磨得圆润:“这个……给你女朋友……就说……是爷爷给的聘礼。”
谢今禧也来了,拎着坛新腌的腊鱼,坐在炕边给何宇讲村里的事:“小姑父,您种的那棵新槐树苗,发了好几片新芽呢。”何宇点点头,忽然问:“你大哥……还跟我较劲不?”谢长琴在一旁笑:“早不较劲了,昨天还来院里,给您的竹椅刷了层桐油。”
何宇的精神时好时坏,清醒的时候,就听谢长琴读画册里的字。读到“柴米油盐,皆是金银”时,他忽然说:“我这辈子……没给你挣啥金银……就挣了些柴火烧……”谢长琴捂住他的嘴:“这些就够了,比啥都金贵。”
槐花盛开的那天,何宇的精神格外好。谢长琴扶他坐在院里的藤椅上,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,阳光落在他银白的发上,像落了层槐花。她给他蒸了槐花糕,喂他吃了一小口,他咂咂嘴:“还是你做的……好吃。”
午后的风卷着槐花瓣落在他肩头,他忽然说:“长琴……给我唱首歌吧……就唱……你当年在河边……哼的那首。”谢长琴想不起来是哪首,他却轻轻哼起来,跑调跑得厉害,跟当年在深秋傍晚唱的那首一样。唱着唱着,他的头歪在她肩上,像睡着了。
送葬那天,天飘着细雨,老槐树的花瓣落了满地,像铺了层碎雪。孙子捧着那本《小院春秋》走在前面,画册最新的一页,是谢长琴凌晨画的:老槐树下,藤椅空着一半,另一半的靠背上,搭着件旧军装,椅边的竹篮里,装着没吃完的槐花糕。
谢长琴没有哭,只是在坟前放了对银镯子,是何宇给她的那对。她摸着墓碑上的名字,忽然想起他当年说“要干到老”,如今他是歇着了,却把暖留在了院里的每寸土地上——灶膛里永远烧得旺旺的火,竹架上晾着的蓝布衫,还有老槐树上,那圈新刻的年轮。
日子还在继续。谢长琴每天还是去画室,只是傍晚回家时,总会在老槐树下站会儿,像何宇还在时那样。她给新槐树苗浇了水,见它的枝桠已经能挨着老槐树的影子了,忽然想起何宇说的“树跟人一样,越老越疼家”。
入秋时,孙子带着女朋友来订婚,把那块刻着“长情”的槐木牌挂在新槐树苗上。小姑娘摸着木牌问:“奶奶,这两个字念啥?”谢长琴指着老槐树:“念长情,就是说,有些人有些事,会像这树一样,一直陪着你。”
谢长琴的画室多了幅新画,画里是漫天的槐花瓣,两个老人的影子在地上交叠,像两棵依偎的老树。画的角落写着:“他说要守着树守着我,如今树还在,他也在。”
有天傍晚,谢长琴坐在院里翻画册,忽然听见身后有笃笃的敲击声。她回头,见夕阳透过老槐树的枝桠,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,像极了何宇当年刻在树干上的小横线。风卷着槐花瓣落在画册上,她忽然觉得,何宇其实没走,就在这满院的槐花香里,在画册的字里行间,在每个清晨黄昏,轻轻喊她一声“长琴”。
老槐树的叶子沙沙响,像是在应和。远处护城河的水潺潺流着,数着往后的日子——数到哪年春天,新槐树苗长得跟老槐树一般高;数到哪年秋天,孙子的孩子也学着画里的模样,在树下捡槐籽;数到岁岁年年,那藏在柴米油盐里的暖,像老槐树的根,在土里盘根错节,一辈辈,暖下去。
谢长琴的腿渐渐不大灵便了,孙子便在老槐树下搭了个木棚,让她能坐在棚下看院儿。木棚的柱子是何宇当年劈的槐木,被岁月浸成了深褐色,她总爱摸着柱子上的纹路发呆,像摸着何宇手上的茧子。
这天清晨,她刚坐下就见新槐树苗上落了只灰麻雀,正啄着枝桠上的嫩芽。恍惚间竟觉得是何宇在院里时,总蹲在树底下看鸟的模样——他当年总说