咨政大会结束后的次日,北京城笼罩在一片初春的寒意中。养心殿御书房内,炭火烧得正旺,却驱不散空气中那份微妙的凝重。
朱高炽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,这间御书房自父皇朱棣逐渐移交权力后,便成了他日常理政之所。书案上堆满了奏章,最上面一份,正是关于云南改土归流的详细方略。他特意换上了一身较为随常的明黄色团龙袍,试图让接下来的会谈气氛不那么正式和压抑。
“殿下,黔国公到了。”内侍轻声禀报。
“快请。”朱高炽放下手中的朱笔,脸上堆起温和的笑容。
沐晟迈步而入,他今日未着朝服,而是一身深紫色的蟒袍,显得既尊贵又不失稳重。他面色平静,目光沉稳,丝毫看不出昨日在咨政大会上被将了一军后的波澜。
“臣沐晟,参见太子殿下。”他依足礼数,躬身行礼。
“沐公爷快快请坐,看茶。”朱高炽热情地招呼,仿佛只是寻常的君臣叙话,“昨日大会,公爷舟车劳顿,又连日会议,辛苦了。”
“殿下体恤,臣感激不尽。”沐晟在锦墩上坐下,姿态放松,心里却绷着一根弦。他知道,真正的较量,现在才开始。昨日是皇帝定调子,划出道来,今天才是太子来谈具体的条件。
内侍奉上香茗后,朱高炽挥退了左右。书房内只剩下君臣二人,炭火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响。
朱高炽没有立刻切入正题,而是闲聊般问道:“沐公爷觉得,这北京城比之昆明,气象如何?”
沐晟微微欠身:“殿下,北京乃帝都,龙兴之地,气象万千,非边疆昆明可比。尤其是这数年,工厂林立,铁路纵横,日新月异,实乃千古未有之盛世景象。”他这话半是恭维,半是实话,京城的工业化景象确实给他带来了极大的震撼。
“是啊,日新月异。”朱高炽轻轻吹着茶沫,语气带着感慨,“正因如此,朝廷才希望这盛世景象,能泽被天下每一寸土地,包括云南。让云南的百姓,也能享受到铁路的便利,工业的成果,以及……王法的公正。”
话题,终于被引到了正轨。沐晟端着茶盏的手稳如磐石,心道:来了。
朱高炽放下茶盏,目光变得认真起来:“沐公爷,昨日父皇定下了大方向,今日你我二人,便开诚布公,商议个具体章程。朝廷体谅云南情况特殊,不欲操之过急,但有些根本性的东西,必须明确,以确保政令的基本畅通,维护朝廷的体面。”
沐晟放下茶盏,做出倾听状:“殿下请讲,臣洗耳恭听。”
朱高炽从案上拿起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文书,却没有直接递给沐晟,而是缓缓说道:“第一,关乎司法。朝廷欲在云南各省府州县,新设理刑厅,专司刑名、诉讼。自此,无论是沐王府,还是各地土司,一律不得私设刑堂、擅决讼狱。所有刑案、民事纠纷,皆由理刑厅依法裁决。”
他语气平和,但内容却如惊雷。剥夺土司和沐王府的司法权,等于砍掉了他们统治地方最核心的权力之一!以往在云南,沐家及其关联的土司,对辖下民众拥有近乎生杀予夺的司法权力,这是他们权威的重要基石。
沐晟的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,握着扶手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。他沉默了片刻,才缓缓开口,声音依旧平稳:“殿下,云南各族杂处,习俗各异,许多纠纷按汉地律法难以裁断,按土俗处理则更为便宜。若骤然全盘收归朝廷,恐……恐民间不适应,反而滋生更多事端。”他没有直接反对,而是试图强调“特殊性”和“稳定性”。
朱高炽似乎早有预料,接口道:“公爷所虑,亦有道理。故而,理刑厅设立之初,可酌情吸纳熟悉当地习俗、为人公正的士绅、头人作为顾问,参与案件评议。但最终裁决之权,必须归于朝廷委派的理刑官手中。此乃底线,关乎国家法度统一,绝无退让之余地。”他的语气温和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。
沐晟看着朱高炽那双看似温和,实则坚定的眼睛,知道在这一条上,朝廷绝不会让步。司法权,是中央权威的象征,朝廷既然要改土归流,这一步是必然要走的。他深吸一口气,知道硬顶无益,只能暂时接受,再图后计。
“……臣,明白了。沐王府,会率先遵守,并晓谕各方。”他几乎是咬着牙,做出了第一个重大让步。
朱高炽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,继续抛出第二条:“第二,关乎民政与税赋。自即日起,沐王府不再涉及地方民政事务,如户籍、田土、路桥、教化等,一概交由朝廷委派的流官官府处置。同时,朝廷将设立云南税务司,专司全省税赋征收。”
沐晟的心沉了下去,这是要剥夺沐家的行政权和财政权!
然而,朱高炽接下来的话,又让他看到了一丝转圜的空间:“朝廷深知沐家镇守云南,开销巨大。故特许沐家名下田庄、商铺,免缴一切税赋,作为补偿。此外,沐家与自家佃户之间的租佣纠纷,可自行协商解决,官府原则上不予干涉。但有一点——不得阻扰佃户自愿退租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