眼前这些赤民的立场,总归是截然相反。
心怜赤民之苦,又深知天下局势不得不为,大义撞上大义,仓促下竟被葛成问得进退两难。
何心隐能如何回应葛成?
是轻飘飘一句牺牲小我,大局为重?还是恬不知耻劝一声若有不幸,从头再来?总不至于毫不腰疼地来一句,佃户要替朝廷想,我不陪绑谁陪绑?
这些话何心隐说不出口。
心中波涛汹涌,面上哑口无言,外人便只见得佛堂内久久的沉默。
这时,葛成突然笑一声。
许是见何心隐无言,这位贼首面上似乎多了些皮笑:「何大侠是不是以为,
只要您老神兵天降,亮明身份,我等便幡然醒悟,倒戈跪地,感恩戴德?」
何心隐闻言,欲言文止,却仍旧沉默。
葛成只当何心隐此举是默认,毫不客气道:「所以某虽敬重何大侠,但心底一万个看不上这种狗屁倒灶的「为民请命」。」
「但凡文章里写到咱们这些穷酸,反反复复就是那些词,什么凄啊、惨啊、
苦啊、悲啊;来来回回那一张脸,欲哭无泪,麻木无情,怨天怨地,仿佛没人笑得出来一般。」
「写到也就罢了,遇见了更是不得了。」
「穷酸们抱怨两句,那就是愚蒙无知,受人蒙蔽;穷酸们喊喊冤,那就是被人蛊惑了帮着数钱。」
「老朱家开国的时候天下影从,弃元从汉,也不是咱穷酸们明事理,那是老朱家德行高,感化愚昧。等朝廷不施仁义,咱穷酸们不待见了,立刻就是咱受了蛊惑,不体谅朝廷的难处。」
「概而言之,在‘儒生风范’们的眼里,只要满足自己超然的道德情怀就够了,至于咱穷酸们,是不配有自己想法的。」
话音刚落,佛堂外立刻响起一阵阵笑声。
失笑的自嘲、苦笑地摇头、尬笑着附和。
葛成口中说着,一边迈过门槛,站到佛堂外的院沿上,目光扫过眼前黑压压的赤民。
他言语中尽是指责,意思也表露无疑,
与朝廷和谈固然是众望所期,但前提是,何心隐这些高高在上的老爷,得意识到穷酸们是人才行一一有自己诉求,有自己动机,有自己想法的活生生的人!
这些聚集而来的部众,有的是对岸庄子的佃农,早年为了躲避丁税主动投身主家为奴,这一遭度田清户,主家怕隐匿丁口犯朝廷忌讳,干脆将人直接摔了出来。
有的是磨坊的小工,最近各大庄子停耕,主家的磨坊也没了生意,坊里就只留了长工,小工全停了。
不在籍的客户,因为清丈,要被收归田亩;垦种荒田,避逃税赋,如今被迫要重新纳赋;乃至于被差役们借机勒索·
朝廷总以为这些人是无知无觉的禽兽,一个劲张贴布告,派文书说些话。
可谓是隔靴搔痒。
对大政的不满,才是这场民乱的熊熊烈火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