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白天到黑夜,手术整整持续了十个小时,看着奄奄一息的陆阅川被推出手术室的时候,所有人都脸色深重。
清桅跟在许宴身后往外走,他正跟其他人交代术后注意事项,声音有些嘶哑,但神情依旧专注认真。
她一边走一边听着,正想问那她需要做什么的时候,许宴突然身子一晃,她吓得赶紧将人扶住。
“师父!”清桅搀着他想往旁边的椅子上移,但许宴很快地摇了摇头,他实在没有力气,歪着身子直接坐在了地上。
病床滚轮的声音渐行渐远,走廊上很安静,只有几盏电灯亮着,显得格外的空旷。
许宴靠墙坐着,后脑抵着冰凉的墙壁,头微微仰着,橘色的灯光洒下来,让他苍白而疲惫的脸有了一丝暖意。清桅刚刚扶着他时,触到他嶙峋的肩骨便心头一惊,他瘦了很多。不过大半个月,他整个人就像是被前线硝烟淬过一道,连白大褂空荡荡地罩在身上。
她去隔壁给他倒了一杯温水,又拿了块干毛巾给他擦汗,他浑身都湿透了,不知道是热的还是虚的。她想问些事情,但瞧他毫无血色的脸也终是不忍心,只安静地在旁边坐着。
"没事..."许宴侧头冲她笑一笑,有气无力的,好一会儿喉结滚动,"就是有点晕。"
两人并肩坐在手术室外的墙角,像两尊被战争掏空的塑像。许宴闭眼缓了会儿,忽然哑声开口:"找到他的时候,弹片嵌在肺里,血沫呛得他说不出话...他却一直摆手让我们先救警卫连的小伙子。"
清桅看见许宴喉结剧烈地滚动:"运输车炸毁了,医疗物资紧缺。他清醒时扯着我袖子说'别浪费药,留给能活更久的人'..."许宴突然笑了一下,嘴角扯出苦涩的弧度,"我把他骂了一顿,强行将人带上的飞机。"
清桅没问许宴为什么这样做,但在她心里,这本就是陆阅川会做的事情。
从见大哥第一面,清桅就觉得他不太像征战沙场的将军,更像一位学富五车留洋归来的英伦绅士,儒雅谦逊,彬彬有礼,看着人的时候永远带着淡淡的笑。就连他当初受伤,母亲大闹病房时,他也只是温和的劝阻或无声的对抗,从来没有声嘶力竭地大吵大闹过。
可他又的确是一位优秀的、人人敬仰的战区首领,在年少时主动参军,一次一次奔赴战场,拿下战功,成为一军首领。当初驻守东北的第一人是他,因为受伤降职回北平的也是他,可他却永远没有怨言,永远在做着自己该做的事。
那些她未曾看见的军功背后,是他何其内敛的锋芒,卓越的才能与智慧。
昏暗廊灯下,许宴摊开掌心,那里有道深可见骨的勒痕:"一路都是他忍痛的闷哼,直到昏迷前才突然抓住我...。"
许宴话说一半断了,清桅扭头怔怔地看着他。
"他让我跟你说..."许宴声音忽然哽住,"对不起..."
尾音碎在突如其来的寂静里。清桅有些发懵,看着许宴愣了几秒,“……为什么?”她从不觉得陆阅川该跟她说这句话。
“他说雪崩那次,四少是为了他,才不得不将你送上前往北平的火车。”许宴看向清桅,见她仍是一片茫然,低声补充:“具体缘由我也不清楚,你若想知道,恐怕得亲自去问四少。”
阴影中,清桅不自觉地攥紧拳头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。她感到一阵刺痛——为自己,为陆璟尧,更为那个为此不知自责、悔恨了多少次的大哥。
那个一直压在心底、令她惶惑不安的疑问,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有了答案。她不是迷茫,而是过于震惊,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。
陆璟尧一次次地解释、道歉,甚至在深夜拥着她落泪说对不起,却从未言明当日执意送她离开的真正原因……原来是为了大哥。
她早该想到的。陆璟尧初驻东北之时,她一无所知地被留在北平。可如今回想,被留下的又何止她?明明还有大哥。大哥不仅知晓所有内情,更在深知危险的情况下送走了大嫂和然然,独自守着北平,还要时时看顾她的安全。
后来阴差阳错出事之时,她已身在宣市,留在北平的只剩大哥一人。南京方面动不了陆璟尧,自然转而以大哥相胁。难怪……难怪大哥后来会出现在这里……
她忽然想起那年医院中,陆阅川同她谈起陆家旧事,含笑望着她说:“璟尧性子冷,有你这么护着他,我就放心了。”那时他眉间的温和与此刻监护室里苍白的面容渐渐重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