了半时辰,怎的还是夹生?"
卢生盯着那锅饭,突然笑了。
他摸出碎银放在桌上,连包袱都没拿,提着鞋就往门外走。
店小二追出来:"
客官,您还没吃饭呢!
"
"
不饿了。
"
卢生回头,眼里闪着光,"
我得回家。
"
他回的是老家。
母亲已经过世三年,坟头长着尺把高的野蒿。
他在坟前坐了整宿,把功名帖子全烧了。
第二日,他扛着锄头去了村东头的荒地,跟老周头学种庄稼。
头年种玉米,被虫蛀了;次年栽红薯,被旱死了;第三年终于收了半筐南瓜,他煮了锅南瓜粥,蹲在门槛上喝得直吧嗒嘴。
村里人都笑他:"
卢秀才放着官不做,偏要当泥腿子。
"
他也不恼,舀一碗粥递给蹲在脚边的小娃:"
甜不甜?比御膳房的糖蒸酥酪可强多了。
"
十年后,他的田埂边种满了向日葵。
夏日里,金黄的花盘跟着太阳转,他搬张竹椅坐在中间,怀里抱着小孙子。
孙儿揪着他的胡子问:"
爷爷,你咋不当大官了?"
"
当大官累。
"
卢生捏孙儿的小胖手,"
你看这向日葵,多自在?太阳在哪儿,它就转向哪儿。
"
又过了二十年,卢生七十岁了。
某夜他坐在院门口纳凉,忽见青雾里走来个穿青布道袍的老者,手里转着枚瓷枕。
"
小友,别来无恙?"
老者笑着在他身边坐下。
卢生眯眼认了认:"
是当年在邯郸客栈的吕翁?"
"
正是。
"
吕翁把瓷枕放在膝头,"
当年你枕此入梦,享尽荣华;如今归隐田园,粗茶淡饭。
我问你,那枕中富贵,园中清贫,孰真孰幻?"
卢生望着天上的月亮,想起梦里的金銮殿,想起相府的海棠,想起秀娘临终前的笑。
他又想起自家院角的南瓜藤,想起孙儿趴在他膝头背诗,想起母亲坟头的野蒿被雨水浇得青翠。
"
吕翁。
"
他摸出旱烟袋,"
我从前以为,梦是虚的,醒是实的。
可后来才明白"
他吸了口烟,火星子在夜色里明灭,"
枕中的富贵,是我执念堆的楼阁;园中的清贫,是我真心种的菜畦。
楼阁会塌,菜畦会荒,可种菜时沾的泥,哄孙儿时的笑,比金銮殿的琉璃瓦实在多了。
"
吕翁抚掌大笑:"
好个心在何处,何处为真!
"
他站起身,青布道袍被风吹得鼓起来,"
老朽这就回山去了。
"
"
吕翁慢走!
"
卢生喊。
话音未落,吕翁已不见了踪影。
只有风掠过向日葵地,掀起层层金浪,像是有人挥了挥袖子。
卢生摸出旱烟袋,现烟锅里不知何时落了片梧桐叶——是今秋新落的,还带着阳光的余温。
后来村里流传个说法:松风客栈的黄粱饭,煮了千年总夹生;而卢家的向日葵,开得比谁家的都旺。
有人问他图个啥,他就蹲在田埂上笑:"
图个心里踏实。
"
再后来,有人在邯郸城的老茶铺里听说,有个白胡子老头常蹲在城墙根儿,跟小娃娃们讲"
黄粱梦"
的故事。
他说:"
梦里的好东西,再金贵也是虚的;眼前的粗茶饭,再寡淡也是真的。
"
小娃娃们听得似懂非懂,却都记住了老头的话。
后来他们长大成人,有的种地,有的经商,有的读书,可每到月圆之夜,总爱搬张竹椅坐在院门口——不为看月亮,只为心里踏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