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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孔大人……”
黑牙的声音在寂静的静室里荡开,带着回忆特有的飘忽与沉重,“他当时……屏退了左右伺候的下人,书房里只剩下我二人。
他看着我,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审慎,问我,‘小友,你可知如今我大晋科场取士,最重为何?取的是何物?’”
黑牙顿了下,抬眼看向苏凌。
苏凌手指无意识地在膝上轻轻敲击着,嘴角仍噙着那丝冷笑,眼神却已然变得专注起来。
“我那时……虽出身小吏之家,却也听父亲说过科考乃朝廷遴选人才之正途,自是依着本能回答,‘取……取的自然是才学。
’”
黑牙的声音低下去,脸上肌肉抽动,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,“孔大人闻言,竟是抚掌长叹,脸上露出痛心疾的神情。”
“他说:‘老夫忝为圣人苗裔,蒙天下读书人尊一声先生,每每思之,常觉汗颜!
岂不闻现今科场之上,牒谱出身、门第高低,往往重于锦绣文章,压过真才实学!
所谓取士,在许多时候,不过是世家大族之间瓜分官爵、堵死寒门子弟最后一隙进阶之途的游戏!
那些位列朝堂的朱紫公卿,几人真心为国?几人念着天下黎庶?多半不过是谋权固位,朋比为奸!
’”
窗外忽有一阵微风吹过,带着雨后的湿凉气息,透过窗隙吹入,引得烛火轻轻摇曳。
苏凌敲击膝盖的手指微微一顿,面上的冷笑淡去些许,眉梢几不可察地挑动了一下。
“他看着我,他的目光变得极其严肃,说道,‘害你全家的,绝非寻常仇寇,乃是朝堂之上一股盘根错节、庞大的势力!
即便你天资聪颖,寒窗苦读,侥幸得中,踏入那看似光明、实则是非泥潭的朝堂,也不过是孤雏误入狼群,他们想要碾死你,比碾死一只蝼蚁更加容易!
届时,谁会为你仗义执言?’”
“‘当今天子……唉……势微难振,权奸当道,尤其是那丞相萧元彻,权势熏天,一手遮天……这般朝廷,这般官场,你纵然取了功名,披上了官袍,又能如何?报仇?不过是自投罗网,枉送性命罢了!
’”
黑牙说到此处,呼吸陡然急促起来,胸膛起伏,仿佛当年那冰冷而现实的话语仍在灼烧着他的肺腑。
“我不服啊……我那时虽然恐惧,虽然内心已被他说得动摇,但少年心性,仍存着一丝不甘的倔强,梗着脖子反驳……说,‘总有王法昭昭’,说‘邪不压正’!”
他猛地抬头看向苏凌,眼中似乎有短暂的火光燃起,又迅熄灭,变作一片死寂的灰烬,“孔大人他……他就用那种眼神看着我,看了许久,那眼神里有看似真切的悲悯,有无奈的惋惜,还有一种……我后来在许多年里才慢慢品味出来的,洞悉世情残酷后的疲惫与……决绝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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黑牙的声音彻底哑了下去,他抬起那只布满厚茧和伤痕的手,粗糙的手指虚虚地、极其缓慢地拂过自己脸上那些凹凸不平、扭曲可怖的烧伤疤痕,动作滞重而麻木,仿佛在触摸一件与己无关的、冰冷而粗粝的物件。
“他不再与我争辩道理,只是长长地、沉重地叹了口气,那叹气声仿佛有千钧之重,要把书房里所有的空气都挤压出去。”
黑牙眼神空洞,完全陷入了那片令他绝望的回忆里。
“然后,孔大人朝书房外吩咐了一句,‘取一面铜镜来’。”
静室里陷入了更深的寂静,唯有烛芯燃烧时偶尔出的轻微噼啪声。
苏凌不知何时已完全坐正了身体,之前脸上的冷笑与讥诮尽数敛去,面色沉静得像一潭深水,只有一双眸子,幽深得不见底,静静映照着跳动的烛光。
“一个小厮,小心翼翼地托着一面擦拭得锃亮的黄铜镜进来,自始至终不敢抬头看我一眼。”
他的话语在这里出现了明显的停顿,胸膛剧烈地起伏。
“孔大人接过那面铜镜,并没有立刻递给我。
他将镜面朝下,握在手中,目光沉凝地看着我,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,对我说……‘孩子,你先看看你自己。
仔仔细细地,看清楚了。
看明白之后,你自然就会懂得,为何那条看似光明的仕途,你走不通。
并非老夫不愿助你,实在是……无能为力。
’”
黑牙的喉咙里出了一声压抑的、如同窒息般的轻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