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曦初破,雾霭未散,县城东西官道间,鼓声未响,风已先动。
那支黄幡高举的仪仗列队缓缓而来,马蹄撞击青石,唤醒沿街未醒的百姓。
城门口,官吏低眉垂,孙文昭衣角带尘、眼眶通红。
他低声请安,递上那一卷《北岭舆情汇》。
轿帘微启,一只枯瘦有力的手接过文书,只余一声冷哼,如锋利铁尺轻敲铜钟——不怒自威。
御史未看地方官一眼,径直下轿,快步走向县学方向。
他身影略瘦,却步履沉稳,每一步如同踏在百姓的心火之上,燃燃炽热,寸寸逼近。
县学后壁已坍,炭迹未褪。
一面残墙之上,尚存焦黑,一行炙热字迹仍清晰可辨:“你享受的俸禄,都是百姓用血汗换来的”
。
御史驻足良久,把玩着衣袖角,终于开口:“拓下来。”
随从即刻上前,用纸拓下炭痕。
那墨纸摊开,隐隐透出八字如火未熄,烫人双目。
御史声音低沉,却沉如水底巨钟:“我记得这些字,出自《文公奏疏》。”
言罢,他却转身直往市集。
未入衙、不召官,反身登一处临街茶楼。
巷口说书声正急促流转,周铁嘴声音高昂,牙口利落:“且说那掌柜陈皓,夜半握着一支松笔,在竹简上写下——清账六卷,列名千人,条条句句不藏不避!
众人一见,皆称此为‘松笔记’——不是哪家店账,而是咱老百姓的命账、冤账!”
茶客人声鼎沸,座无虚席。
御史却只静静听着,随后起身,朝米铺而去。
米铺门窄,但人影穿梭频繁。
一位主妇正腾出小半袋陈米,用手边破帛册子掸了掸帐口,目不斜视地对掌柜说:“按照《百家册》第五十七篇记载,今年冬米比去年高四钱七分,记好啊。”
掌柜咧嘴笑:“大嫂您放心,这账比我命都清楚。”
御史注视着那布册良久,薄唇紧抿,终于眉头松了一分。
他低声道:“记账能如此精细,百姓的智慧不浅。”
当晚月上中天,但县衙灯火未熄。
刘推官端坐听候,汗湿襟边。
御史只问了一句:“这些字,是造反,还是求理?”
刘推官愣住,张口欲言,偏偏喉间如断丝线,一语不出。
而与此同时,陈皓未去迎驾,未写请罪,反而是在北郊起源村那棵枯槐旧址,绑扎木板、铺展长布,百张长桌并列如军阵,一池墨水正中而列,上置长笔粗纸,灯火映得如天街夜市。
陈皓站在台上,袖口挽起,拱手高声道:“御史大人既然来了,那就请咱们上下一心,当面开写一本‘真账’。”
话音未落,爆竹声响彻夜空,号角隐回山涧。
消息如风传开,十三方村寨百姓自带契约凭据、浮粮记录、户税碎票,一如韩信点兵,涌向千字台。
肩挑的、背负的、用背篓驮的,连牛车上也堆着老账箱。
最先写下的,是一位老汉。
他拄着拐站在台前,手虽颤,却眼神坚定,一笔一划写下:
“吾村自景和三年至今,共缴浮粮二百三十七石。”
话音刚落,身后织言队已接过这句话,将其以白麻为布,红线绣字,刚绣完即举起,迎风招展。
孩童组成的传声链迅朗读传开:
“吾村自景和三年至今,共缴浮粮二百三十七石!”
千字台四周掌声如雷,一时间,那些素来不识字的村妇老翁、少年农夫,竟全都屏息凝望,只待轮到自己亲笔执笔、吐出压在心里的字句。
御史身边随从所派的人早已混入人群,现场验核宋家账本时,竟直接从百姓家灶台下翻出一份《大周律》抄本,和《去岁实征考》一页页对照严整,笔迹分明,令人目瞪口呆。
那随从满脸通红回报御史时,语气激动到几近语无伦次:“大……大人,村里连六岁的童子都会认‘徭役’两个字,他们还把今年账与御批核对……”
御史听罢,手搭扶椅,轻轻抬头,看着被灯火照亮的人群,那密密麻麻如泥塑般的民众正笔笔作书、口口论理。
突然,远街口传来一阵喧哗吵嚷,李少爷身披白锦长衫、带着数十名家丁冲入集会,手持木棒、吆喝嘶吼:“你们私聚谋逆,谁主使?给本少爷拿下!”
场面一瞬胶着。
百姓瑟缩,织言队顿时停针。
这时,一个稚嫩而坚定的声音突兀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