5月16日19时,炮兵团的三十门九二式步兵炮在暮色中昂起黝黑的炮管,炮长周炳坤拉动击绳的手微微颤抖,这门昭和十三年制造的七〇步兵炮,炮膛内壁还残留着常德会战时轰击日军九五式坦克的灼痕,如今填装的解放军兵工厂钢芯弹,弹体上用白漆刷着“人民必胜”
的标语。
“全团所有官兵,上刺刀!”
程墨白的声音通过野战电话线炸响在每处战壕深处,当三红色信号弹撕裂雨幕,第一轮齐射的炮火将国军核心阵地犁成焦土,262团李政委高举的军旗被弹片撕成缕缕红布,楠木旗杆在天心阁大火中熏烤的焦痕正簌簌落灰,那是1944年长沙沦陷当夜,他从烈火中抢出的最后遗存物。
当榴弹炮群第四轮齐射时,周炳坤的耳孔已经被炮声震得渗出鲜血,这门伴随九十四师征战七年的老炮,驻退机液压油早已漏尽,每次后坐都像野马般剧震,观测员突然嘶吼:“延伸三百,全射打滩头!”
炮口转向白龙港码头刹那,周炳坤看见炮镜里映着长沙会战时阵亡观测兵的遗照,那照片就嵌在瞄准具底座里。
钢芯弹贯入登陆艇甲板的瞬间,满载金条的皮箱在气浪中炸开,港区乱成沸粥,国军51军中将王秉钺踹翻挡路的卫兵,将配枪砸向争抢跳板的士兵,一块崩飞的黄金镶进他肩章将星,在炮火中折射出贪婪的光斑。
程墨白亲自率领尖刀连突入港区时,钢盔带已被灼热的弹片熔断,警卫连长王二小残缺的左手攥着两颗日制手雷,双眼死死锁定起重机顶端的一个重机枪巢,那是三天前急行军时用绷带吊在脖子上的最后装备。
“师长小心!”
王二小猛扑过程墨白,迫击炮弹在十米外炸开,气浪将韩振声所赠的怀表链生生扯断。
林雪的照片飘落在血泊里,背面的岳阳城防图被浸染成暗红,边缘处韩振声刻的“埋骨处即青山”
字迹在火光中浮动。
“缴枪不杀!”
五千条喉咙的怒吼压过黄浦江潮声,赵喜顺的双目被硝烟熏得血红,这个浏阳突围时背着炊事班长跑出死亡圈的汉子,此刻正攀上港区那个最高的旗杆处,青天白日旗落下时旗角缠住整捆金条,噗通一声坠入混着油污的江面。
起重机残骸旁,程墨白捡起破碎的怀表,齿轮在掌心倔强转动,碎裂表蒙下林雪的照片被血污侵蚀,唯有她手写的“等你回家”
四字在弹孔边缘幸存,他忽然将表壳按进机枪弹链的空缺处,金属咬合的脆响中,怀表竟成了弹链的别致续接器。
“用这个,”
程墨白将特殊弹链压进马克沁机枪,“送黄金将军登船!”
王秉钺踏上的登陆艇在钢芯弹雨中剧震,当一跳弹掀飞他的军帽时,这个曾在缅甸战场受勋的将领突然僵住,二十米外,周炳坤的九二式步兵炮口正喷出青烟,炮位上猎猎飞舞的,是昨日才从军需处领到的“八一”
军旗。
5月17日晨光刺破硝烟时,赵喜顺正用刺刀在旗杆刻字,楠木深处渗出明代海防炮台遗留的松脂,与“白龙港解放”
的刻痕交融成琥珀色,程墨白接过政治部送来的崭新“八一”
帽徽,将其中一枚按进赵大个儿遗留的钢盔衬布里。
港区残火中,周炳坤跪在冷却的炮身旁,他颤抖的手指抹过炮管散热环,刮下的积碳里混着长沙的黄土、常德的铁屑,如今又添了上海滩的细沙,五千多名起义官兵的胶鞋踏过一片片焦土,沉重的脚步声惊起一片江鸥,无数的翅膀拍打着朝霞浸染的天空。
5月17日的晨光刺破重重硝烟,在白龙港江面漂浮的油污上折射出一道道七彩的光晕,程墨白倚在扭曲的起重机钢架旁,医务兵展开林雪寄来的绷带,纱布边缘密匝匝的针脚里还藏着岳阳教会医院的紫药水印记,当碘酒触到额角翻卷的皮肉时,他恍惚看见三年前受降仪式上,自己亲手给矶谷包扎伤口的讽刺场景。
"
歼敌三千四,俘虏两千"
年轻的参谋递来战报,钢笔尖悬在"
伤亡八百七十九人"
的数字上方微微颤,墨水滴落晕染了纸面,像极了1939年长沙大火中焚毁的花名册。
滩涂深处传来压抑的呜咽,新兵刘四毛跪在担架前,残缺的左耳凝结着紫黑色血痂,他将斑驳的青天白日帽徽放在赵大个儿胸口,铁片背面"
长沙瓦子街民国三十二年冬"
的刻痕,与尸体右胸的贯穿伤形成残酷的十字,程墨白蹲身时,怀中掉落半块压缩饼干,那是