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些画他从未示人,却在每个失眠的雨夜反复描摹。
原来她早已将他的魂魄收在瓶中,封进这方寸之间的江南。
“十年前你问我,为什么要学染布。
“夏七一轻轻摩挲着陶罐上的纹路,“因为你说过,江南的雨最会骗人。
当年我躲在布坊后看你画写,你画完了却要撕掉,说沾了水汽的色彩太不真实。
“
乌篷船突然剧烈晃动,打翻了船头的酒罐。
琥珀色的酒液在青石板上洇开,宛如十年前那个雨夜,她打翻了他手中的颜料盘。
彼时他冲她吼:“你知不知道这是故宫博物院借展的矿石颜料?“她却只是静静地把残渣收进篮子,说:“颜色再美,终究会褪的。
“
“现在呢?“锡伯忽然抓住她的手腕,染缸里升腾的热气模糊了视线,“我们现在算不算在重蹈覆辙?“话音未落,檐角铜铃突然急促地响起来,惊起满巷的雨燕。
夏七一挣开他的手,陶罐“啪“地摔在青石板上。
碎片折射着天光,像极了当年染坊失火时,她从火海里抢出来的那幅未完成的画。
画中女子正转身离去,裙裾扫过满地狼藉的蓝草,将最后的靛青色永远留在了火场里。
“南枝,“她忽然轻笑,“你总说我像江南的雨,可你不知道,雨水最擅长的,是替人圆谎。
“她弯腰拾起一块陶片,锋利的边缘划破掌心,“你看,这样我们就有了一模一样的伤口。
“
锡伯的呼吸蓦地停滞。
他想起昨夜做的梦,梦中她站在满池凋零的荷花间,素白旗袍被血染得通红。
而此刻她掌心的血珠渗进陶土里,竟开出一朵妖异的红莲。
“要走吗?“夏七一将染血的陶片塞进他手心,“就像十年前你带着写本消失那样。
“乌篷船再次划来,船头挑着的红灯笼映得她眼底波光潋滟,“不过这次,我会在每个雨夜的酉时,在染坊门口等你。
“
锡伯站在原地,看船橹搅碎一池星光。
他忽然明白,江南的雨从不说实话,它说今夜有雨,可明日清晨,总有人踩着积水说“天晴了“。
就像他们之间那些未说出口的误会,像青石板下的暗河,无声地流淌了十年。
暮色漫过图书馆的穹顶时,尹珏的影子正斜斜切过第三排书架。
窗外的香樟树簌簌摇落几片枯叶,细碎的光斑在实木地板上织成一张闪烁的网。
他伸手去够顶层那本《追忆似水年华》,指尖忽然触到某样硬物——那是张泛黄的借阅卡,卡号下印着“2o22o315林沁“,借阅人签名栏里并排躺着自己的工整字迹。
空调出风口出轻微的嗡鸣,倒计时牌在墙角猩红如血的字刺得人眼眶烫:距离毕业典礼还有71小时49分。
尹珏突然想起今天早上在镜子里看见的自己,黑框眼镜滑到鼻尖,右眼下垂的眼尾堆着倦意,这个样子竟与三年前在樱花树下遇见林沁那日别无二致。
那是2o22年的早春,图书馆顶层的阅览室还飘着消毒水混着旧书的霉味。
尹珏抱着一摞物理竞赛资料撞开门,猝不及防被满室樱花雪惊得踉跄。
穿浅绿衬衫的女生正在整理书架,马尾辫随着动作轻轻摇晃,梢沾着花瓣:“同学要小心台阶。
“她的声音像刚开封的汽水,带着气泡破裂的清脆。
后来他们总在这座秘密花园相遇。
尹珏记得她踮脚够最高层的书时,后颈会露出一小片白皙的皮肤;记得她总在周四下午带柠檬茶过来,杯壁上凝结的水珠顺着指缝蜿蜒而下;更记得某个黄昏,夕阳透过彩绘玻璃在她睫毛上镀了层金边,她说要借《小王子》给物理社的学弟,却在转身时将写满诗的笔记本遗落在长椅上。
2o年的盛夏来得猝不及防。
体育馆顶棚漏下的雨水在水泥地上砸出密集的鼓点,尹珏抹掉脸上的汗珠,看见林沁抱着作业本从更衣室出来。
她今天穿着鹅黄色连衣裙,裙摆扫过他烫的膝盖。
“要尝尝我带的柠檬水吗?“她晃了晃保温杯,冰凉的杯壁贴在他掌心,“听说今天物理竞赛“话音未落,广播站突然响起失真的电流声,整个操场都听见主持人颤抖的声音:“请请林沁同学到广播站“
后来每次经过旧教学楼,尹珏都会刻意绕开二楼西侧。
那个贴满社团海报的走廊里,至今还留着半块被撕碎的告白