样可就好笑了,因为那些科学家在忙的事,有一半他都完全不懂。
不过,他们发现某些事物时的兴奋之情已经感染了他。谢拉德记得地质学家刮开小行星焦黑的表面,抛光地表,露出底下的金属,露出由线条与刮痕形成的图案,像毕加索之后的颓废派艺术家作品。而这些线条是有意义的,书写着伊卡鲁斯的历史,只有地质学家读得懂。他们发现,这块铁与岩石的混合体不是一直独自飘流于太空中的。伊卡鲁斯很久以前曾受巨大压力,这只表示一件事:数十亿年前,伊卡鲁斯曾属于另一个更大的物体,或许是与地球类似的行星。由于某些原因,该行星爆炸了,伊卡鲁斯和其他数千个小行星,便是宇宙那场爆炸遗留的碎片。
即使现在,太阳炽白的光线步步进逼,这个念头却在他的脑里翻搅。谢拉德正躺在某个世界的地核之上……或许那个世界也曾有过生命。晓得自己或许不会是在伊卡鲁斯永世逗留的唯一幽魂,不知怎的,竟使他得到某种情感安慰。
头盔表面渐渐起了雾。这表示,冷却组件差不多要失效了。它的工作成果惊人,直至现在,数码外的岩石已经烧得通红,舱内的热度仍不至于无法忍受。一旦冷却组件完全停摆,高热会骤然到来,后果将惨不忍睹。
为了不让太阳享有猎物,谢拉德伸向红色的操纵杆。但在他拉下控制杆以前,他想要再看地球最后一眼。因此,他小心翼翼地拉下遮光滤镜,调整至不受舱外岩石闪光侵袭但可以窥见太空轮廓的暗度。
日冕越来越亮,映衬之下,繁星已经非常暗淡。巨石阴影上方,能看得见一截鲜红色的火焰,像从太阳本身伸出的歪曲手指,燃烧着。而且,巨石的阴影随时都可能消失,再也无法保护他。谢拉德只剩下几秒。
地球就在那里,月球也在。还有他在那两处的朋友与至亲,都永别了。他望着天空时,阳光开始舔上太空舱底部,他第一次感受到火舌的温度。尽管无用,他的反射动作仍是抽起脚,试图躲避逐渐加剧的热浪。
那是什么?有一道比繁星更为炫目的闪光突然在他头上炸开。他上方数英里处,一面巨大的镜子缓缓驶过天空,边反射日光边行进。这是不可能的,一定是幻觉,这表示他该告退了。他的身体已经大量出汗,何况太空舱再过几秒就会变成熔炉。
他不愿再等了,用尽剩余所有气力,扳下舱门的紧急开关,同时准备面对生命的尽头。
什么也没有发生。操纵杆动也不动。他又试了好几次,发现舱门已经完全卡住。看来,他没有轻松的死法,无法任由肺部空气被清空、有尊严地死去。到了那时,他才真正体会到自己的处境有多么恐怖,终于崩溃,开始像困兽般哭嚎。
那时,他听见麦克莱伦船长对他说话的声音,微弱却清楚。他想,大概又出现幻觉了;但是他仅存的纪律与自我要求,仍使他暂停尖叫,咬牙倾听那熟悉且权威的嗓音。
“谢拉德,撑着点!我们找到你了!但继续喊!”
“我在这里!”他哭喊,“拜托快点!我快烧起来了!”
在他心智深处,残存的理性明白发生了什么事。太空舱天线的遗骸中尚存一丝信号的幽魂,搜救人员因此听见他的呼喊、他也听见他们的声音。这表示他们一定距离非常近,得知这点,他顿时为之振奋。
他望向冒着蒸汽的塑料圆顶,搜寻舱外,希望看见那面超乎常理的巨大镜子。出现了!在那里!这时,他才发现自己的感官又被太空诡异的空间感欺骗了。那面镜子不在数英里之外,也绝非巨大,而是几乎在他正上方、快速地移动着。
那个镜面物体划过逐渐升起的旭日时,谢拉德仍不停叫喊。物体的阴影庇佑着他,像是严冬中吹过冰天雪地的寒风。现在物体已经近到他终于认得出形貌:那是一大片抗辐射的遮阳金属箔幕,无疑是从附近架设仪器的检查站匆匆拿来的。他的同伴们就躲在遮阳幕保护下,四处搜寻他的踪影。
一台重型双人太空舱盘旋在空中,一组机械手臂张开闪闪发亮的遮阳幕,另一组手臂伸向谢拉德。即使圆顶雾气蒸腾,高温又使他的感官耗竭,他还是认得麦克莱伦船长焦急的脸,从另一个太空舱朝下望着他。
原来,出生就是这种感觉啊;他真真切切地感到重获新生。尽管谢拉德累得无法表示感激(尔后他确实感到感激),他从燃烧的巨石中被抬起时,双眼还是找着了地球。“我在这儿呢,”他无声地说,“就要回家了。”
回家,享受且珍惜他以为不可复得的世界中所有美丽事物。不……不是“所有”事物。
他再也无法享受夏日了。
(译者:张芸慎)
[1] 伊卡鲁斯:希腊神话中的人物,因为飞得太高,双翼上的蜡遭太阳熔化,跌落水中丧生。
[2] 指帕洛马山天文台。——译者注