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铭喉头滚动,重伤初愈时对这位神都贵胄的抵触早已化为灼热的焦忧。
“下官请命代行,以通判之职坐镇关门,大人居中调度……”
“张大人。”
苏慕白打断他。
三个字,无起伏,却似冰凌坠地。
苏慕白站起身,深绯袍影覆压半室。
“本官是幽州知州。”
练鹊补子随动作掠过烛芯投下的光区,鸟喙锐利如钩。
“守土之责,不在通判肩上。”
张铭还要再言,苏慕白已绕过书案。
靴底踩过青砖,停在通判面前半尺之地。
羊毛与墨锭的混合气息无声弥漫,那是张铭数月来熟悉的、代表织造坊与案牍劳形的气味。
“你以为留守幽州是坦途?”
苏慕白声音低而沉,字字楔入风雪呜咽的间隙。
“紫荆、居庸、倒马,三关命脉系于幽州一身。”
“朔方军出塞三万轻骑,粮秣箭矢要从此地运,伤兵寒衣要从此地筹。”
“突厥若来,三关每日耗粮几何,耗箭多少,损耗几成?紫荆关一旦被围,幽州便是唯一输血管道。”
苏慕白袖中取出一卷册簿,纸页边缘已磨出毛边。
“此乃三关储粮清册,居庸存粮可支二十日,倒马关存粮十五日,紫荆关新筑仓廪,仅存十日粮。”
“这些重担,都在你肩上了。”
“此任之重,不亚于提刀守垛。”
张铭沉默。
值房只余炭火爆裂的细响。
数月前苏慕白踏雪而来的场景忽在眼前清晰:断壁残垣间,这位弱冠知州抚过焦黑墙砖说“扎根幽州”。
如今那“根”正扎向最险恶的冻土。
他忽然深躬及地,练鹊补子在俯身时掠过眼底。
“下官领命。”
声音喑哑,似粗粝砂石磨过喉管。
卯时初刻,幽州城门未开。
苏慕白玄色大氅覆住深绯官袍,二十亲兵牵马列于雪中。
张铭捧过热酒,白汽在两人间升腾。
“大人,多多保重……”
千言万语哽在喉头,化作一句干涩嘱托,
苏慕白颔首,饮尽浊酒。
陶碗搁回张铭掌中时,指尖触及通判掌心一道凸起疤痕——那是城破之日抬石垒墙留下的。
苏慕白缰绳勒入掌心,他望向西南群山。
风雪遮蔽了关隘轮廓,只余一片混沌灰白。
“告诉幽州世家,他们借给州府的百万两,本官在紫荆关口,替他们守着利钱。”
马蹄踏碎积雪,玄色骑队如楔子切入风雪。
张铭立在城门洞下,看那深绯身影消失在雪幕深处。
城楼传来戍卒交接的梆子声,他骤然回神,怀中册簿沉甸如铁。
张铭转身疾步走向府衙,东南织造坊的烟囱正刺破雪霾,喷吐青灰的烟。
冰雪初融的漠北草原如巨兽苏醒,枯黄草皮下渗出星星点点的绿意,蜿蜒的冰河崩裂出清脆响声,水流裹挟着浮冰撞向岸边新生的嫩芽。
突厥王庭的金顶大帐在初春稀薄的阳光下反射着粗粝的光,帐前那杆九尾狼头纛在带着寒意的风里猎猎翻卷。
巨大的牛皮战鼓被赤膊的力士擂响,沉闷的声浪滚过复苏的草原,惊起远处稀疏的水鸟。
沙钵略可汗站在铺着雪白狼皮的高台上,厚重的貂裘敞开着,露出内里镶嵌铁片的皮甲。
他那张被草原风霜刻满深沟的脸庞因激动而泛着红光,鹰隼般的眼睛扫过台下密密麻麻、一直延伸到草坡尽头的突厥勇士。
五万王庭精锐,在刚刚过去的寒冬里,耗费了各部从幽州劫掠的草料豆粕。才保住了膘肥体壮的骏马和士兵的精锐。
此时他们身披各色皮甲,铁片在阳光下闪着寒光,队列森然,沉默如山,散发着嗜血的寒气。
在他们身后,是如同潮水般蔓延开来的十万各部骑兵,战马打着响鼻,喷出股股白气,弯刀斜挂在鞍侧,皮帽下是一张张被贪婪和戾气点燃的脸。
“我的狼崽子们!”
沙钵略的声音如同滚雷,在鼓声的间隙里炸开,压过了呼啸的风。
“睁开你们的眼睛,看看这脚下的草场!这是长生天赐予突厥人的牧场!但仅仅这些,够吗!”
他猛地张开粗壮的双臂,指向南方。
“去年此时,我们踩碎了紫荆关的骨头,冲进了大乾人的幽州!他们的粮食堆满了我们的帐篷,他们的布匹裹住了我们的女人,他们的金银装点了勇士的刀柄。”
“这一个冬天,我们过得比南坡最肥的旱獭还要快活!”
台下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咆哮,无数弯刀高举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