聊城这地方,靠运河吃饭,南来北往的商船多得数不清。
城里最气派的建筑,当属山陕会馆——红墙绿瓦,雕梁画栋,门前两尊石狮子比人还高,威风凛凛。
会馆里头更是富丽堂皇,可最让人琢磨不透的,不是那些镶金嵌玉的摆设,而是会馆账房里的那位怪人——秦先生。
秦先生五十来岁,瘦得像根竹竿,鼻梁上永远架着一副老花镜。
他不仅管着会馆的钱财账,还自己弄了本“人情账”
。
谁家帮了谁,谁家欠了谁,他都一笔笔记下。
这事儿起初没人当回事,直到那年腊月二十八。
会馆年关结账,秦先生照例把钱财账目公布完毕,忽然又从袖中掏出另一本蓝布封面的册子。
“诸位东家,下面念一念今年的人情账。”
秦先生推推眼镜,声音不大,却让满堂的富商都静了下来。
“三月初七,粮商王掌柜家老夫人突急病,是绸缎庄李伙计连夜请来大夫,救回一命。”
“五月初三,山西来的张姓客商落水,岸边七八人围观,是码头苦力赵大牛跳下河救人。”
“八月十五,周家典当行伙计算错账,多收了刘寡妇五十文钱,伙计知情不报。”
……
一条条念下来,满堂鸦雀无声。
被念到恩情的,脸上有光;被念到亏欠的,面红耳赤。
最后,秦先生合上账本,道:“年关将至,有恩报恩,有债还债,方为经商立业之本。”
那赵大牛第二天就被张客商找上门,赠了五十两银子,足够他买条自己的小船。
李伙计被王掌柜请去,开了分店让他做掌柜。
周家典当行连夜退了刘寡妇的钱,还赔了一匹布。
自此,聊城人都知道了秦先生的“人情账”
。
这年秋天,会馆来了个新人,叫陈明远,二十出头,是秦先生的远房亲戚,来跟着学账。
明远聪明伶俐,算盘打得噼啪响,可就是对舅舅那本人情账不以为然。
“舅舅,咱们把会馆的钱财账管好就行了,何必多此一举?”
一天晚上,见秦先生又在灯下记录日间听闻,明远忍不住问道。
秦先生头也不抬:“钱财账管的是钱,人情账管的是心。
聊城商脉通达,靠的不是银子,是人心。”
“可这些事与咱们何干?”
秦先生这才放下笔,看着外甥:“运河有水则船通,人心有信则商旺。
记住了,经商先做人。”
明远表面点头,心里却不服。
机会来了。
腊月里,秦先生老家来信,老母病重,他必须回去一趟。
临走前,他把人情账交给明远。
“若有急事,可代为记录,但切不可轻易公布。”
秦先生叮嘱道。
明远满口答应,心里却想:等舅舅回来,我定要让他知道,没有这本账,聊城照样转。
秦先生一走,明远就觉得自在多了。
不用再去记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,省了不少功夫。
这天,明远去茶楼听曲,偶遇盐商何老板和布商郑掌柜在隔壁桌喝酒。
“郑兄,你那批江南来的绸缎,我全要了。”
何老板拍着胸脯说。
郑掌柜皱眉:“可我已经答应留给杨掌柜了,只是他银两一时周转不开,说好月底来取。”
何老板嗤笑一声:“老杨啊,他那铺子都快关门了,哪来的钱?我现银结算,多给你一成,如何?”
郑掌柜犹豫片刻,终究点了点头。
明远在一旁听得真切,心里觉得不妥。
他知道杨掌柜为人厚道,这次进货对他至关重要。
但转念一想:生意场上优胜劣汰,与我何干?
几天后,杨掌柜果然愁容满面地来到会馆,想请会馆做个保,向钱庄借点银子。
明远婉拒了:“会馆从不介入各家私事。”
杨掌柜长叹一声,蹒跚离去。
明远看着他背影,心里莫名有些不安,但很快又说服自己:这都是生意常态。
腊月二十三是小年,秦先生还没回来。
明远开始准备年底账目。
这天下午,会馆外忽然传来喧哗声。
明远出门一看,竟是杨掌柜的媳妇跪在会馆门前,哭得撕心裂肺。
“怎么回事?”
明远忙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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