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40章 下山(1 / 2)

他偷偷瞥向旁边的方丈——那胡须被汗水黏在下颌,灰布褂子肩上磨出一道道脏污的深痕,枯瘦的手背青筋暴起,每一次挥锄都稳定地落下,翻起一大块顽固的硬土。

一种无声的力量从老方丈微弓的脊背里传递出来。

净心猛地吸一口气,咬紧牙关,忍住掌心钻心的疼,再次高高抡起那把磨得发亮的铁镐!

这一镐带着全身的力气砸下去,“咔”地一声脆响,半截深埋地下的灰白老根应声而裂!

碎木屑迸溅起来。

“好!”旁边的监院慧明粗声赞了一句。汗水从他同样精悍的鬓角滚落。

山门外,迁单的队伍拖拖拉拉,像一条灰头土脸的残破水流。

在几位监查僧严厉目光的护送下从一条崎岖的山道缓慢挪动着。

这是他们来的道路,为表虔诚,不走大道,走的是这样崎岖不平的山道。

现在仍然从这条路被押送下山。

其中一人,剃度前在城中曾是一名被方丈斥为“油腔滑调”的婚庆司仪,此刻回头最后瞥了一眼巍峨耸立的山门。

那曾经“谈佛论道”于名利之间挥洒自如的意气风发早已消散,只剩下满身汗臭和手腕上深紫色勒痕的糙汉一个。

他身上那件被强行剥下的海青底下,暴露出一件领口磨得起毛、袖口沾着油渍的灰格子化纤衬衫。

脖颈处一条细细的金链。

在清晨惨淡的阳光下,折射出一点微弱却无比刺目的俗世光芒。

他回头这一瞥,目光如同秃鹫,钩子般刮过恢弘的山门牌楼、飞檐斗拱的大殿、钟鼓楼高耸的剪影。

就在他收回目光,几乎要隐入山门外那排茂密古柏的阴影时,耳朵却捕捉到一种奇特的声音。

不是驱逐他们的当值僧低沉严厉的呵斥,也不是身旁同样被迁单者压抑的呜咽。

那声音带着一种沉闷的、规律的节奏,从遥远的后山方向穿透树林,隐隐传来。

笃——笃——笃——

声音沉重、缓慢,像某种巨兽的心跳,又像开山的战鼓。

它敲在耳膜上,震得人心头发颤。

旁边的另一个胖子,剃度前是个小有家财的木材商。

此刻正费力地提了提裤子——那宽大的西裤在他滚圆的腰身上松松垮垮,眼看就要掉下去。

他也停下了脚步,茫然地侧耳:“听啥呢?这动静……”

司仪嘴角艰难地扯动一下,一个干涩的、带着强烈自我嘲讽的笑纹浮现出来:“还能是啥?咱们的方丈大和尚……”

他伸手指了指后山的方向,声音像是磨砂纸刮过铁皮,“领着他那帮‘贤僧’下地呢!”

“真佛爷不坐莲花台,改拿锄头镢头了!新鲜吧?”

他那混迹江湖、擅于撩拨气氛的油滑腔调,此刻只能挤出最辛辣的酸葡萄汁。

每个字都滴着浓稠的反讽和残余的、被碾碎了的不甘。

“呵……笃笃笃……好听!比大雄宝殿里的诵经好听多了!”

“你们使劲听,等咱们下了山,进了城,找个馆子热乎热乎的时候,也听不到了!”

一个穿着运动服的年轻人,剃度前据说是学雕塑的,此刻却蓬头垢面。

他猛地扭过头,死死盯着后山声音传来的方向。

眼神里有种奇异的疯狂,像要穿透那层叠的山峦与树木,看清那些挥汗如雨的身影。

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、近乎野兽的嗬嗬声,然后猛地抬脚,狠狠踹在路边一块无辜的山石上!

碎石飞溅,引来戒律院当值僧冷冽如刀的警告目光。

队伍在当值僧的押送下重新艰难挪动,穿过那条两侧立着高大古木的山道。

脚下是千百年来僧人和香客踏出的碎石小路。

如今踩在他们这群仓皇而去的人脚下。

每一步都格外硌人,格外刺耳。

那个木材商实在忍不住,低声咕哝:“方丈老糊涂了?”

“放着好好的财路不搞,偏要去刨土坷垃?”

“这不是折腾人么!”

那司仪翻了个白眼,有气无力地嗤笑一声:“管他!爱刨刨去!老子下山重操旧业,凭这张嘴皮子,还能饿死?照样吃香喝辣!”

“这鸟地方,清汤寡水的寺斋,老子早他娘吃腻了!”

他下意识地抬手,想去摸一下胸前口袋里那张昨天才刚分到手没暖热乎的提成卡——那是他帮忙牵线某位“求子心切”的富商与某位“法力高深”的“法师”认识的介绍费。<