锈蚀的铜舌突然崩裂,清越的碎响惊起檐下宿鸟。暗处木匣上的铜锁泛着幽光,锁孔里积着经年的尘埃,恍如某次执手相看时,他袖口落下的沉香屑。
后山传来夜枭啼叫,惊落满树将绽未绽的梅苞。我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往回走,雪粒钻进绣鞋在足弓烙下细小的烙印。转过藏书阁时,忽见某扇雕花窗透出萤火般的微光——许是流萤误入窗棂,许是某段未烬的残烛在风中苟延。那点飘摇的光晕让我想起他最后那个眼神,潮湿的松烟墨在宣纸上洇开,未写完的字迹洇成团团的雾。
晨光初现时,我站在回廊尽头望见雾霭中浮动的光柱。千万片枯叶悬浮在空中,如同被冻结的蝶群。井台边的木芙蓉突然绽放,暗香裹着晨雾涌来,恍惚看见他立在同样的位置,衣襟沾着未干的墨迹,手中握着半截断墨。我们之间隔着蒸腾的水汽,所有言语都化作玻璃上的呵气,刚触及便碎成满地水痕。
正午阳光穿过棂星门,在青石板上烙下菱形的光斑。我数着光斑移动的轨迹,忽然发现某块石板边缘生着绒状的蓝铁矿,像极了那年他别在我鬓边的孔雀石碎末。风掠过藏书阁飞檐,卷起满地碎金般的阳光,某片光斑恰好落在那尊无头石像掌心,映出石雕衣褶里深藏的铭文——那些字迹早被岁月蚀去棱角,却仍能辨出“永以为好“的轮廓。
暮色四合时,我站在当年埋酒的假山前。青苔在石缝里织出暗绿的绒毯,某道裂痕里渗出琥珀色的液体,沿着石阶蜿蜒成小小的溪流。蹲下身掬水时,水面忽然映出漫天星斗,最亮的那颗正在缓缓坠落,拖着长长的光尾没入远山。这让我想起他离开那夜,我站在同样的位置数流星,却只看到流萤在竹林深处明灭,像散落的星子坠入尘世。
夜露渐重时,我回到最初伫立的廊下。铜铃在风中低吟,檐角滴落的夜露在青砖上敲出平仄。忽然有风卷着松针掠过石兽鬃毛,某根松针卡在兽齿间微微颤动,仿佛凝固的时光突然有了心跳。我伸手去触,松针却化作流萤消散在夜色里,空余掌心一道细微的刺痛,像是被某片褪色的记忆轻轻蜇伤。
子夜钟声荡开时,满庭光影突然碎成金箔。我看见无数个昨天的自己站在回廊不同角落,有的握着未启的信笺,有的捧着冷透的茶盏,有的数着檐角流萤。所有影子都在夜风中轻轻摇晃,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的傀儡,重复着永远无法完成的动作。而那个隔着雾霭的身影,始终立在光影交界处,身影随着月影西斜渐渐透明,最终化作满地零落的银屑。
井台边的木芙蓉突然簌簌作响,惊落枝头将开未开的花苞。暗香浮动中,我听见瓦当上雨帘重续的声响,仿佛某个被斩断的黄昏正重新流淌。青石阶沁出的凉意漫上脚踝,苔痕顺着鞋底爬上裙裾,在裙摆绣出深浅不一的绿痕。风卷着某片陈年信笺掠过回廊,褪色的墨迹在风中舒展,恰是当年未写完的那句“山有木兮木有枝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