果,克里夫得以目睹地球升起——除非人为因素,不然不可能看见此景象的。以他沿轨道运行的速度,一分钟后,奇观就结束了。届时,地球将会完全离开地平线,缓缓向上空攀升。

地球此时约四分之三盈满,亮得难以直视。地球像是宇宙的明镜,表面不仅仅为单调的岩石与尘土,更有雪、有云,还有海。甚至,海洋占了大半,因为太平洋正刚好转向克里夫,反射的光如此耀眼夺目,完全遮盖了夏威夷群岛。雾蒙蒙的大气层——本应成为他几个小时后降落的缓冲软垫,使地形地貌变得模糊;或许刚从夜侧浮现的暗色区块是新几内亚,但他不确定。

知道自己原本正朝那个可亲的闪亮魅影直直前进,令克里夫感到苦涩与讽刺。时速只要多七百英里,他就能抵达了。区区七百英里,却难以企及,对他而言七百与七百万无异。

目睹地球升起,让他的心思又飘回家乡,直逼克里夫面对他极为恐惧却再也不能延宕的职责。

“发射中心,”他说,尽可能保持声音稳定,“请帮我接通地球的电话。”

这是他人生中做过最古怪的事情之一:干坐在月球上空,等着接通二十五万英里外地球家中的电话。此时非洲应该接近半夜了,可能要等一阵子才会有人接听。玛拉被吵醒后可能还会昏昏沉沉;接着,身为太空人之妻,总是预期灾难的发生,她会瞬间警醒。但他们俩都不喜欢在卧室装电话,因此玛拉至少得花十五秒时间打开灯,掩上婴儿房的门以免吵醒宝宝,走下楼,然后……

她的嗓音清晰且甜美,穿过虚空而来。克里夫无论身处宇宙何方,都能马上认出玛拉的声音,他也听出一丝焦虑。

“利兰太太吗?”地球端的接线员说,“您的丈夫想与您通话。请记得,语音会有两秒延迟。”

克里夫心想,月球、地球和中继卫星之间,不知道现在共有多少人在监听这通电话?这种情况下,实在难以向至爱和家人话别。不过,他开口说话后,仿佛世界只剩下他和玛拉,其他人都不复存在。

“亲爱的,”他说,“是我,克里夫。很抱歉,恐怕我无法按约定回家了。发生了……技术问题。我现在还好,但情况很糟。”

克里夫感到口干舌燥,吞了口水,赶在玛拉插话前继续说。他尽可能简短地说明现况,为了玛拉也为了他自己好,克里夫没有完全放弃希望。

“大家都在想办法,”他说,“或许他们能及时派船来救我。不过,万一来不及……我想和你跟孩子们说说话。”

玛拉冷静地接受了,如他所料。她的答复从地球黑夜传来时,克里夫感到无比骄傲与爱恋。

“别担心,克里夫,我相信你会得救的。到时,我们就能照原定计划一起去度假。”

“我也这么觉得,”他说谎道,“不过,以防万一,帮我叫醒孩子们好吗?别跟他们说出事了。”

再过了仿佛无尽的半分钟,他才听见孩子们困倦但兴奋的声音。若能再看见孩子们的脸,要克里夫放弃仅有的这几小时生命,他也愿意,可惜太空舱设备简陋,无法接通视频。或许这样也好;他不确定自己望向孩子们的眼睛时能否继续隐瞒真相。最后相聚片刻,他只希望留给孩子们快乐的回忆。

然而,即使如此,回答他们的问题、佯称就快能够见面了,并应允那些他自知无法履行的承诺,对克里夫而言仍然相当难熬。当布莱恩提醒他要记得带月球尘回家(上次他忘了,这次确实记得),克里夫得用尽力气自制,才能自然应对。

“布莱恩,我带了,那罐土现在就在我旁边呢。你很快就能把它展示给朋友们看了。”(不,它很快就会坠回原生之地。)“苏西,记得要乖乖听妈妈的话,知道吗?你前阵子在学校表现不太好,尤其是行为表现……有,布莱恩,我有记得带照片,还有阿里斯塔克斯陨石坑的石头……”

三十五岁就要面对死亡,确实很难;但是,十岁的男孩失去父亲,也同样艰难。往后几年,布莱恩会怎么回忆他的父亲呢?或许,他只会记得太空传来的微弱声音,毕竟克里夫待在地球的时间实在太少了。在人生最后的这几分钟,当克里夫被抛离月球又慢慢坠回原地的过程中,他只能将自己的爱与希望投射于他再也无法跨越的虚空彼端,剩下的只能交给玛拉了。

孩子们与父亲说完话,既开心又困惑。克里夫接着还有要紧事,现在正是保持头脑冷静的时候,就事论事,把要紧的工作交代好。他不在之后,玛拉必须独自面对未来,至少现在他还能设法帮玛拉及早适应。即使个人的人生将尽,生命总会以其他方式延续;对现代人而言,人生大事包括待缴房贷、保单和共同账户。克里夫开始不带个人感情地交代这些事项,仿佛与他个人无关(确实,再过没多久就与他无关了)。人生各有该用脑和该用情的时候,三小时后,当他最后一次坠向月球表面,就是感情说了算。

没有人打断他们通话;两个世界之间,想必有工作人员静默地维持连线,但是他们俩却像世界上仅有的两个活