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总能把家里那点微薄的进项打理得井井有条,一餐饭食,几样寻常菜蔬,经她的手,也能做得有滋有味。”
“她对我爹,是打心眼里的敬重和体贴,爹在衙里受了气,回来闷声不语,娘就从不多问,只是默默添一碗热饭,沏一杯粗茶。
对我们姐弟更是从未红过脸,冬日缝衣,夏夜驱蚊,点点滴滴,都是最寻常的慈母心肠。”
“我还有个阿姐”
黑牙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属于“人”
的温情,甚至嘴角那狰狞的伤疤都似乎柔和了些许。
“大我两岁。
自打我记事起,她就总是跟在我后头。
我小时候皮实,上树掏鸟窝,下河摸鱼虾,磕了碰了,或是跟邻舍孩子打了架,她总是第一个冲过来,要么帮我拍去身上的尘土,要么就叉着腰,像只护崽的小母鸡似的跟人对峙。”
“有了好吃的,她总是偷偷省下最大的一份,塞给我。
爹娘训斥我时,她也常常帮我求情她啊,总觉得我这个弟弟,是天下顶好的,处处都要护着。”
黑牙竟然缓缓地笑了起来,然后,他沉默了片刻,静室里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和窗外无尽的雨声。
那些遥远而温暖的记忆碎片,似乎正一点点拼凑出一个早已模糊却从未真正遗忘的世界。
“那些年日子过得清贫,但踏实。
爹的俸禄不多,娘持家辛苦,阿姐懂事早,我也还算听话。”
“家里没什么值钱物件,但窗明几净,碗里有饭,身上有衣。”
“爹闲暇时,会考较我的功课,教我认字,读些圣贤书,虽我那时顽劣,听不进多少大道理,但他总是不厌其烦。
娘就在灯下做着针线,偶尔抬头看我们一眼,嘴角带着笑。
阿姐则安静地在一旁习字或绣花”
“县衙那棵老槐树,巷口那家飘着香气的烧饼铺,城外那条清浅的昕水河那就是我全部的天地。
没什么大富贵,也没什么大波澜,日子就像昕水河的水,平平缓缓地流着。
我以为会一直那样下去。”
“我就那样懵懵懂懂,无忧无虑,长到了十五岁。”
他的声音到这里,陡然停顿,那丝好不容易浮现的温情如同被疾风吹灭的烛火,瞬间消失无踪。
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沉入深渊前的死寂。
“十五岁呵”
他重复了一遍,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,仿佛那是一个可怕的咒语,一旦念出,便会释放出吞噬一切的恶魔。
接下来的,便是无尽的沉默,只有他愈急促和压抑的呼吸声,预示着一场毁灭性的风暴,即将在那平淡温馨的往事之后,残酷地降临。
黑牙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格外粗重,那声“十五岁”
之后,是长久的沉默,仿佛那个年岁是一道无法逾越的血色门槛。
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变得细密而急促,敲打在屋檐上,窸窸窣窣,像是无数阴冷的私语,催促着,又像是为即将揭开的惨剧奏响序曲。
黑牙终于再次开口,声音比之前更加干涩,仿佛声带都被那段记忆灼伤。
“那一年昕阳郡的春天来得晚,倒春寒厉害,阴雨连绵了快一个月。
县里好几处低洼地都积了水,有些老旧的土坯房塌了角不是什么大事,年年差不多都这样。”
他的语气平淡,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寻常事,但紧绷的侧脸和微微颤抖的手指却泄露了底下的暗流汹涌。
“后来郡里忽然来了文书,说是京畿户部下了令,要清查近几年的粮税账目,尤其是赈济、工役方面的款项支用。
这事儿本来也轮不到我爹一个县主簿当其冲,自有县令、县丞他们顶着。
可我爹那人苏大人您是知道的”
黑牙的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,混杂着无奈、痛苦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讥讽。
“迂腐,认死理,觉得食君之禄,忠君之事。
他觉得账目清欠是分内职责,又自恃笔头功夫好,算学也还精通,便主动将历年相关的卷宗账册都揽了过去,没日没夜地埋在那一堆故纸堆里核对清算。”
黑牙的眼神变得空茫,仿佛看到了当年灯下那个伏案疾书、不时蹙眉凝思的清瘦身影。
“我娘劝过他,说这般卖力,也未必落得好,容易得罪人。
我爹却只是摇头,说‘账目之事,关乎朝廷法度,百姓生计,岂能马虎?心中有鬼者自然怕查,我等秉公行事,何惧之有?’”